冲绳今天正面临着重大抉择
杨伯江，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所长、东海问题研究中心主任。本文为杨伯江研究员于2023年10月28日在由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和爱思想网共同主办的“第四届琉球·冲绳前沿学术国际研讨会”上的致辞全文，经作者本人修订。
各位来自冲绳的专家学者、以及国内的专家学者，大家好！
非常感谢会议主办方盛情邀请我出席第四届琉球·冲绳前沿学术国际研讨会，让我有了这样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，与各位一起围绕会议主题展开深入的思考与探讨。
在中国，说起琉球，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她“万国之津梁”的历史美誉，以及她与中国的密切关系。琉球向北通往日本的九州岛和朝鲜半岛，向南连结东南亚诸国，西边与中国福建相邻，四通八达，是天然的贸易中转地。受益于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，琉球曾经在东亚海上贸易关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。15、16世纪，琉球建立起与中国、日本、朝鲜以及东南亚诸国的多边贸易体系，成为有多个国家和地区参与的贸易中转地，取得了辉煌的海上贸易成就，一时盛况空前。这个时期被后世称为琉球王国的“大航海时代”。
在政治上，琉球有着“以大明为辅车”的传统，与中国有着如同颊辅与齿床般的骨肉关系，即“唇齿相依”、“唇亡齿寒”的相互依存关系。据中国历史学界研究考证，有明一代，来中国的琉球人达10万以上；清朝时期，来中国的琉球人更是多达20万之众（参见汤重南《琉球史论》序章。这个数据是在《汤重南自选集（品读篇）》（线装书局，2019年11月版，311页）中找到的。一言以蔽之，琉球曾经的辉煌，既是琉球·冲绳历史的重要篇章，也是中外交流历史的重要篇章，同时更是东亚贸易体系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、地区和平合作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但令人唏嘘的是，过去百余年来，琉球·冲绳经历了坎坷多舛的命运，走过了1879年以后的日本殖民时期、1945年以后的美国占领时期，以及1972年以来的日本施政时期。而无论是19世纪日本所谓“领有”琉球，还是1971年美国将冲绳施政权移交日本，都是缺乏法律依据的。1951年日本与美英等国签订片面媾和条约“旧金山和约”，这一和约被中国政府认为是非法的、无效的因而是绝对不予承认的。而即便按照日美主张的这一和约的说法，琉球与大东群岛被作为“潜在的托管领土”，此后也没有被提交联合国托管程序，而是在没有经过任何联合国的授权或讨论的情况下，被美日私相授受、以“移交施政权”的方式决定了冲绳的命运，而冲绳人民也由此失去了自主选择的历史机遇。
历史上，琉球有过辉煌，也饱尝苦难，而这些并没有被真实和准确地传播。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其《冲绳札记》中文版序当中有这样一段话：希望日本青年能够思考，“在日本，以及在面对亚洲、面对世界的时候，将来如何成为不靠说谎去生活的日本人。”我想，这个“面对世界、面对亚洲”，也包括面对琉球、面对冲绳。现实中，冲绳正处在何去何从的重要关头，面临着是做和平合作的枢纽、还是成为“军事对抗之前沿”的十字路口。近年来，日本加紧向西南地区部署军队和武器，使得冲绳越来越走向“军事要塞化”。在今天的日本媒体和战略界，自卫队“前出”冲绳、“軍事の要石”等词句高频率出现，西南诸岛、冲绳成为军事对抗前沿的危险性在日益上升。
在日本加强西南诸岛军事部署的背后，是美国从冷战思维、零和博弈的逻辑出发，强化对中国多边打压的地区战略。美国强化与日本、韩国、澳大利亚等的同盟关系，同时组建多个排他性的“小圈子”，如美日印澳“四边机制”（quad）。美国主导缔造了战后秩序，但是现在却越来越多地采用联合国“体制外”的手法来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。这一方面说明了其目标的非正义性，同时也说明美国战略自信在下降，越来越难以强迫大多数国家做他们认为不正义的事。美国的错误行为，蕴含着导致地区分裂、阵营对抗甚至爆发冲突的危险，是一切爱好和平的人们所共同反对的。
在推动西南诸岛“军事要塞化”的背后，是日本安全战略朝着外向型、进攻性方向的蜕变。去年12月日本推出《国家安全保障战略》等“三文件”，要构建“对敌基地攻击能力”，实际彻底抛弃了“专守防卫”原则。未来5年内，日本的军费将提升到gdp的2%。在去年7月举行的参议院选举中，修宪势力占据了2/3以上的席位，这意味着日本修宪已经具备了程序技术条件，而修宪一旦实现，日本就能名正言顺地拥有《日本国宪法》精神所禁止的进攻性、战略性武器。
面对中美战略博弈的长期化趋势，日本不仅没有尝试发挥积极的建设性作用，而是选择成为博弈的一方，而且要站到美国对华遏制打压的第一线。在中日四份政治文件中，日本承诺“充分理解并尊重”中方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，同时“坚持《波茨坦公告》第八条的立场”。但实际上，日本却通过不断强化日美军事合作，将干预台湾问题的机制内置于日美之间的双边安排之中。安倍原首相宣称，“日本需要抱着印太地区已经成为美中对立最前线的认识和心理准备，制定外交和安全保障政策”，“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”。今年8月，自民党副总裁麻生太郎窜台，在演讲中提出“台湾要有打仗的心理准备”，公然激化两岸对立，怂恿台独“以武拒统”。日本明显加大了对台湾问题的介入，一再给“台独”势力发出错误信号。
美日错误政策所导致的地区张力，势必集中投射到冲绳这个被他们作为针对中国的所谓“战略支点”上。去年1月，日本和美国“2 2”会议发表的联合声明提出，美军与日本自卫队将逐步加强对西南诸岛军事设施的共享使用。这意味着，美军要在这里部署陆基中程导弹，并且让其成为一种常态化的武器装备。这将进一步强化西南诸岛作为对华前沿基地的性质，推动地区军备竞赛升级。西南群岛长达1200公里，沿中国东部海岸线展开，加强这里的“军事要塞化”无疑将对中国构成直接、严重威胁；同时，也将把日本自己推到了与中国对立对抗的最前沿，将西南诸岛的民众置于战争与冲突的风险之中。
是做美日同盟与中国对立对抗的“前沿”，还是做亚洲友好交流、和平合作的枢纽，冲绳今天正面临着重大抉择。冲绳特殊的地理位置与自然、人文环境，决定了她有条件、也理应选择成为后者。21 世纪“海上丝绸之路”的东端起点应当包含冲绳，在基于“亚洲命运共同体”、“人类命运共同体”思想的东亚经济合作中，冲绳应当、也必将发挥出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。从历史的视角与长远眼光看，冲绳的发展不可能永远局限于“基地经济”。相反，曾经的“万国之津梁”，凭借独特的历史地位、渔业物产、文化旅游资源，有着巨大的对外合作发展空间和文化交流的优越条件。
以族群认同问题为核心，战后冲绳社会经历了一场文化运动。即便是在1972年之后，这场运动也没有停歇。身处日美同盟的夹缝中、在美军基地重压下的冲绳不断释放自我，不断加深对自身传统与文化的追忆和复兴。当前，面对波谲云诡的时事乱局，是做军事对立对抗的前沿，还是成为亚洲和平合作的枢纽，这个直接关乎未来命运的重大课题不仅考验着政治家的智慧与良知，也在检验着每一个冲绳人的决心和意志。冲绳只有坚持反对任何势力加剧地区紧张局势，反对在本地区搞军事遏制和阵营对抗，与所有爱好和平的力量一道，坚守和平反战的正义立场，才能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。
近年来，中国学术界围绕琉球·冲绳问题的研究勃然兴起，国际学术交流更是方兴未艾，涌现出大量新的研究成果，这些成果目前主要还是集中在史学研究领域。为此，我个人认为，在已经取得的重大成就的基础之上，有关琉球·冲绳的研究应当进一步向区域、向国际视野拓展，向战后、向当代时空拓展，同时融合其他学科特别是国际法专业的研究，最终实现历史与法理、与逻辑的辩证统一。琉球、冲绳问题是一个有着复杂历史经纬、又事涉多方的重大现实问题，要取得进一步厚重成果，展开多学科、综合性研究是必不可少的。
最后，衷心期待着聆听各位学者的真知灼见。预祝研讨会圆满成功。
谢谢大家！